雷鸟十字架。风夜猎凶 ▍殷晓媛 ▍圣徒维克托与白狼【二】
“今天怎么样,Deorsa?”
“很顺利。”
“好吧,在他生龙活虎那些年,‘很顺利’一般是指他没有把那座法国六枝鎏金大烛台扔在你脸上,或者当着你的面撕碎那本书。”
“老爷听那本书的时候似乎找到了某种心灵的宁静,像一个阿尔卑斯山的牧人听人讲《海蒂》一样。瞧,他还送了我一双鹿皮手套。”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过今天结束得有些早,当然,既然是老爷的意思,酬劳我会照付。”
“付我一半的钱就可以了,今天需要早些赶回去,明天一早要去格伦科峡谷(Glencoe)那边。”
“格伦科?离这儿不过几十公里,你不如今晚住在这里,明天我让车夫捎你一程。”
“太打扰府上了吧,老爷会有意见吗?”
“这点我还是能做主的,这庄园里有几十个房间,空着也是空着——前提是你不会半夜光着上身跑到草坪上,哭喊着看到了幽灵。”
Seònaid将Deorsa带到楼上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泛白的蔷薇墙纸已条条剥脱,床头的哥特式镂空铁饰锈迹斑斑,金银丝床罩已经发朽,花瓶里插着冷淡的康乃馨和几支孔雀羽毛,空气中漂着一种陈旧的石灰味道。Seònaid端来了奶酪、咸肉和一杯温吞的牛奶,便带上门走了。
半夜大雪不期而至,暴风刮开了窗户,一阵寒意像咆哮的狼群夺窗而入。Deorsa跳将起来,披起大衣便逃出了客房。来到客厅,看到Seònaid和马车夫、厨子和门房正在壁炉边烤着火玩纸牌,便蜷缩到沙发上盖上了毛毯。奇怪的是,在这风雪肆虐的寒冬,竟然有几只蝴蝶落在紫藤形吊灯上,有一只红色翅边酷似安娜涡蛱蝶(Diaethria anna) 的,一只曙凤蝶和一只不知名的银色蓝斑蝴蝶。
“竟然是真的蝴蝶!”Deorsa惊叹道。
“你不知道,Comhnall年轻时候有多招蝴蝶。那时候哪里需要到野外去捉,他每天醒来,都有几十只甚至上百只罕见品种的蝴蝶落在枕头和被罩上。说来也怪,自从Ciorsdan被雷劈之后,他对于蝴蝶的吸引力江河日下——只能怨自作孽,带衰了自己的异禀。”
“被雷劈,那是怎么一回事?”
“你明天到格伦科的路上会经过那里,看到那棵顶端的一半已经被烧焦的大橡树——它现在就像旷野里张牙舞爪的鬼魂,那些树枝久久不愿折断,却径直插入星流湍急的夜空。”Seònaid说的时候瞪圆了眼睛,似乎那恶龙般的巨大树影就荆棘丛生地横在眼前一样。
“那上面留着Ciorsdan的怨念,据说现在谁靠近那棵树,就会受到诅咒,男人即使是少年也会脱发,而女人则会难产。”驼背车夫Raghnall瓮声瓮气地补充道。
Ciorsdan是一个小地主的独生女儿,那年刚十七岁,长得就像乔尔乔内笔下的《Castelfranco Madonna》!她的美貌丝毫不觉轻佻,宛如深秋的洛蒙德湖,连女人见了也绝不会嫉妒,而会求上天加倍赐福于她!那时她有大把大把的求婚者,说简直赶上珀涅罗珀了也不过分!
好端端一个姑娘,年纪轻轻的竟然瞎了眼,死心塌地要和Comhnall这个害人精在一起,她的父亲倒是一眼看穿了Comhnall的花花肠子,哪里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便撂下话说要嫁这个人,除非我死了!姑娘鬼迷心窍,又已和Comhnall私定终身,便相约在那棵老橡树下见面私奔。那时是盛夏时节,姑娘带着自己的全部细软,甚至父亲准备给自己做嫁妆的家传祖母绿吊坠……她一个人在荒野中等得心急如焚,四处了无人烟,天色昏沉下来,黝黑的厚云从四面聚拢,就像谁把本内维斯山的岩石运到了上空一样。她哪里知道Comhnall不久前已经勾搭上这座古堡主人的女儿,打定主意爽约了。不多一会儿狂风大作,冰雹夹着疾雨就像黑压压的椋鸟群从头顶袭来,她只能瑟瑟发抖地裹着披肩躲在树下,巴望着能有马车载着心爱的Comhnall到来……不幸的是,由于那是旷野中唯一一棵大树,地势又高,在漫天翻滚的隆隆惊雷中,一道闪电击中了树干……姑娘侥幸不死,但身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焦痕,而且一只耳朵几乎失聪。甚至路过旅人救下她准备送去救治时,还迷迷糊糊地说不能走,离开了Comhnall就找不到她了……天可怜见!姑娘没有颜面再回到父亲身边,尚未调养康复又传来Comhnall已另娶他人的晴天霹雳,心如死灰,远嫁到了圣安德鲁斯附近的一个小镇。据说丈夫是一个铁匠粗人,一不如意就对她拳脚相加,她甚至从几十米高的悬崖上跳进海中,可又被捞了上来,继续受苦……世界就是这样,你要么是美狄亚,要么就只能是她。
“她是不是住在Cùbar? 我不想探听老爷的隐私,但今天快结束的时候他打断我,让我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厚信封,可能被邮差来回退了很多次,边角都磨破了。是寄到Old Gaol附近的,虽然写的不是Ciorsdan的名字。他听说我要去东南边,就托我顺便去一趟法夫郡,把这个信封交给上面的人。”
“看来他还是不死心。”Raghnall站起来,把赢的铜钱都揣进衣袋里,摇着头走出了房间。厨子和门房各自回了房间。
“去年九月Comhnall从外地回来,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以前非上等面料的夫拉克·阿比埃(frac habillé)绝对不穿,即使在身材发福的晚年也不例外,而那次回来时却披着黑袍。他像一只梳理羽毛的水雉翻出自己的旧日记来反刍、整理老照片,到处画满了标记,好像在读第奥斯科里德(Dioscorides)或者荣吉乌斯一般。他找到一张Ciorsdan的照片,一张夹在书里的漏网之鱼,因为早在结婚并搬进城堡之前他就让我一把火烧掉了关于那姑娘的所有东西。”
“您之前就跟着老爷吗?”
“我比他小两岁,是他父亲从一伙匪贼手中买下来的,那时我十六七岁。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现在不能动,赶紧拿个罐子来装我肩上这只蝴蝶!’瞧我现在,拿着女仆的钱,却还要干大管家的活!”
“老爷看到那张照片怪罪你们了吗?”
“兴许是他自己漏掉了,这种阴差阳错的事情。总之他看起来很茫然,问我们这个面熟的姑娘是谁。我呢,很不客气地说,别假惺惺了,这就是被他负了心还差点枉送性命的傻姑娘!”
“老爷或许是年纪大了,记忆出现了问题?”
“我也觉得奇怪,他看起来像是真的忘了。后来他打听到Ciorsdan的地址,就带着几大箱珠宝去看望她,当然,Ciorsdan怎么可能见他呢?那天下着大雪,铅冷铅冷的,雇的车夫不愿等跑了,据说老家伙提着几口箱子在门外雪地里站了一晚上,滴泪横流,腮帮子都差点冻掉——该!”
“这样直接去一定会吃闭门羹,还得从长计议。”
老爷,我去过了,亲自把信封交给了那个照顾她的女人,但还没等我走远她便追上我,把信封摔在我面前,钞票洒了一地,说:“Ciorsdan不需要这条毒蛇的钱和假仁假义的怜悯,告诉他,等他死了需要在棺材上钉上一打长钉子,才能确保他不会现出魔鬼原形出来作乱!”很抱歉,但我不想说谎欺骗您。我在她住所附近转了一圈,正好附近有一座教堂,我设法上了教堂尖塔,从窗户看到了Ciorsdan的卧室:她穿着丧服,想必终于解脱了——她看起来并不悲伤,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正用黑布重新把架子上的木箱相机罩起来:我猜想,她们很可能把一些信件内容拍下来了。我们不妨等上两周,看看她是否会有回应……
右边的抽屉吗?您的意思是,夹层?好,我看到了,一块怀表:太少见了!这外壳上的圣杯图案还镶着紫水晶。老爷,我看到背面刻着Reverend Victor.W.Haydon,这么说Victor确有其人?我真希望一睹他的真容。
上次遵嘱把书带回去,不过抱歉每次没读多少就睡着了:并不是因为书枯燥乏味,正好相反,它充斥着一种奇异的画面感,仿佛能穿透粗糙的纸面,直接呈现在我眼前。最初是书里的情节,后面越来越混着我光怪陆离的幻想,醒来时候不是躺在阳台椅子里,就是山坡上或者湖岸边。最神奇的一天就发现自己在火车上……我从来没有梦游的经历。抱歉耽误了您的时间听我说这些无关的话,我这就给您读书……
您想听我的经历?当然乐意之至。我本打算拜访过Ciorsdan就连夜上路,但那一天天色已晚,又刮着大风,把一棵十四五米高的金链树都吹断了,直接砸进了旁边的裁缝店,我只好下榻在一个小旅馆,里面都是一些阴郁和行踪诡秘的客人。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感觉Victor去过那里,甚至就在那张桌子上喝过随身的水壶带来的伯爵茶。我就坐在那里吃过简单的晚餐,掏出书读了起来。我读到那一页是Victor和猎人Teàrlach坐在火车上,横跨格伦芬南铁路高架桥,那时已近黄昏,Teàrlach打着盹,而Victor则捧着黑色皮面《圣经》,默祷着,目光投向窗外:那一刻山峦间逆光的水域是沉眠般的珐琅蓝,而这道离地三十米的石青色弧线,则仿佛顺着白云的投影滑向了某种退隐之光。他看到从远处深翠浅黄交叠的山坡上,有一片浮光灼灼的影子朝这边飞过来——我当时就想那一定不是书中的内容,而是我的幻想,因为蝴蝶是跟您有关的——它们比鸟群还要庞大,在空中拐了一个弯,撞向了他的窗玻璃!他下意识用手中厚厚的《圣经》堵向窗口。它们的破碎触目惊心:金边的海藻色翅膀在玻璃上挤到变形,像揉碎的苏门答腊rekok顺着凹槽滑下去,留下一道道绿痕。“怎么了?”猎人听到声响,翻了个身。“蝴蝶。”他说,“它们一头撞了过来,就像地磁突然失灵。”猎人把他扒到一边凑向窗户:除了骤然拍打在玻璃上的巨大雨点和自下方桥洞喑鸣直上的喷溅状的风,只有一两片树叶贴在上面而已。“你总不睡觉,出现幻觉了。”Teàrlach从包里拿出一个“X”形缠满各色布条,还带有流苏的十字架。“圣安德烈殉难像?”“不,是浸过百废酒的雷鸟骨头。雷鸟根据季节换羽毛隐蔽自己,而你要把这个十字架捏住,红色的一支顶住手心……”“你不该劝诱一个前牧师使用巫术。”“巫术?不,百废酒是形形色色猎物骨血烧制的浓浆淋上谷物威士忌酿成的,开盖时会冒出一股黑烟,那些怪鸟异兽都怕它。”不多时Teàrlach又侧身睡去了。
Victor舒了口气,正打算也合上眼休息片刻,余光往窗外一扫,愣住了:因为他清楚记得自己看到蝴蝶群的时候,山轮廓上还有一抹粗线条的杏红色晖光,仅仅过去了几分钟,即使骤雨袭来,也不至于如此伸手不见五指。且那一瞬间这节车厢已经驶过高架桥的一半了,而现在却似乎正从这头出发……他盯着隐没在前方夜幕中的桥面,数着已经第六次经过那个“C”形弯道,不禁有些心中发毛,便大声祷告起来。
“Haydon先生吗?这是给您的。”他抬头一看,是列车上的侍者,从托盘上取下一张折叠得工整的便笺,打开,上面写着:“这不关你的事。”Victor大惊,准备追问几句,却见侍者眼露凶光,额头上的青筋似乎都要跳出来。Victor微笑着站起来,假装和侍者握手,把那雷鸟骨十字架死死按在对方手心。只听侍者一声惨叫,用力挣脱缩回了手。他的整个手掌都被股股白烟裹住了,待烟雾散去,只见他手心烙下了一个血红的“X”形。他刚才眼中虎视眈眈的血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怯懦和茫然。他手足无措地在全车厢的注视下捡拾落在地上的托盘,连声道歉着走了。
再看窗外,仍是晴朗的夏日黄昏,火车已经到了高架桥另一头……那天我一个激灵醒来,发现自己就在一辆开往这座高架桥的列车上,您不知道我心里多么恐惧!当然,我旁边没有坐着熟睡的猎人,也没有遇到来意不善的侍者,我提心吊胆,到了前面一个荒无人烟的小村就匆忙下车了。从那里回到有马车经过的大路上需要从一座建在悬崖上的废弃古堡下方绕过。我走到坡下不经意抬头望的时候,看到一只动物站在峭壁上——我以为是常见的舔岩土的山羊,可并不是——它皮毛如雪,在晚照中仿佛每一丝都在风中静立了起来,它玉琢般的双眼里是酢浆草色的荧光。我感到一股寒意一直渗到血液里,我敢说,我穿过那条弯道的速度绝对赶不上它从上方抄近路拦截我的速度……我不敢奔跑,也不敢停下来,我就保持那个速度走着,我怀着那颗准备着被撕碎的狂跳不已的心,眼眶里含着与其说为自己悲伤不如说惊喜于为玄妙机缘殉身的可能,我从未如此心乱如麻……但当我走到那条路尽头回望时,视野中一片陡壁荒原,早已不见了那灵兽的踪影……
Victor和Teàrlach要找的人名叫Pàrlan,他们老远就看到了他半山腰的白色小屋,走近看外壁上斑驳都是烈风和暴雪留下的坑痕。简陋的壁炉里燃着最后的泥炭,上方铁丝悬着金属罐子。尽管挂着厚重和遮光的窗帘,整个屋子没有丝毫暖意,俨然一个透风的鸟笼。猎人伸手摸了一下其下塞满稻草的床垫,略一沉吟,说:“Faolan就在这里。”“你怎么知道?”“普通人的体温,离开几分钟就冷却了,照壁炉的火看来主人离开至少几小时了……”Victor走到床边也摸了一下——中心那一小块毛毯是滚烫的,仿佛正在出汗的马匹。“瞧这里!”蹲在壁炉旁椅子边的猎人说。Victor一看,椅子下有密集的、半干的血迹。还有一些一直滴到门口,但落在了大花地毯上很难看清。
“看看门口,他一般会放两条枪。”“什么也没有。”猎人掀开地毯,砸开地窖的锁,终于找到了一把大马士革钢枪。他们在暮色中穿过裸石错落的旷原,翻过山脊,然后……您绝对不相信,他们到了那悬崖古堡下面——我遇见那白狼的地方——书中甚至有插图,千真万确就是那里,Victor听到了奇怪的声音:仿佛被放大百倍的一只蝴蝶破茧而出的声音——对不起我又分神了——仿佛雪崩的先兆从天际的远山传来。“那是什么?”Victor低声说。猎人警惕地端起了枪,朝向那令人汗毛倒竖的声响传来的方向。
(待续)
殷晓媛2018年主要作品:
作者简介:
殷晓媛:“百科诗派”创始人、智库型长诗作者、“泛性别主义”写作首倡者、中、日、英、法、德多语言写作者。中国作家协会、中国诗歌学会、中国翻译协会会员。代表作有11000行长诗“前沿三部曲”、六万行结构主义长诗“风能玫瑰”、主持“2018人工智能纸魔方”(六国语版)视觉设计+行为艺术项目。出版有第四部个人诗集及八部著作,被美国、英国、德国、法国、俄罗斯、爱尔兰、新西兰等国一百余家国家图书馆、世界顶级名校图书馆和大使馆大规模收藏。俄罗斯国家图书馆采编部部长T.V.彼得鲁先科将百科诗派著作誉为“横贯当代中国诗坛的百科诗学主义之强流”,多米尼加国家图书馆馆藏发展部部长Glennys Reyes Tapia则称之为“博大文化代表、书志编纂研究瑰宝”。
主要长诗作品:
前沿三部曲——Nephoreticulum (《云心枢》);Polysomnus (《多相睡眠》);Enneadimensionnalite (《九次元》)
风能玫瑰十六传奇——Iki of Bashō, Wabi of Muramasa (《武芭蕉,雌村正》) ;Seepraland (《锡璞拉群岛战纪》);Wind Quencher (《止风之心》) ;Hanoi Tower (《汉诺塔》);Turkana (《图尔卡纳》) ; la Byzantine(《拜占庭野心》);Doppelganger Duet(《自他体二重唱》);Lapland Blood-soaked(《血沃拉普兰》);The Space-time Optimization Bureau(《时空优化署》); Disappearance into Atacama (《盐湖疑踪》); Twin Flames(《双生火焰》)。